我的“中年危机”|免费newsletter(080)
如果做研究好像只是玩了一场发表游戏,那么意义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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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个月,我将年满38岁。虽然自我安慰,没到45岁都不算“中年”,但过去大半年,我确实遇到了一场“中年危机”。
或者更准确说,这种危机不是生活上的,而是一种“职业中段危机”(mid-career crisis)。
从高中开始,我对自己想要从事怎样的工作就有很明确的想法,并且很坚定地去选择,很坚决地不“听劝”。所以,从15年前硕士毕业开始,我做的一直都是自己想做的事情,先是记者,然后是学者。并且很幸运的是,每一份工作(包括读博),我都进入了自己向往的机构。
所以我从未想过,自己会遇到这样的“职业中段危机”。我没有料到,有一天自己居然会深深怀疑:我做的工作有何意义?
第一次明确感受到这种意义危机,大概是去年9月份的时候。
那时,我正在准备自己申请终身教职的材料。在“非升即走”的学术体系下,我们有6年的时间戴着“助理教授”的帽子,然后,要么晋升副教授、获得一只稳定的“铁饭碗”,要么就要卷铺盖走人。去年9月,正是我在这条轨道上的第6年开始的时候,也是按照学校的规定,需要上交材料,证明自己配得上一只铁饭碗的时候。
我的材料并不单薄——前5年,我埋头写论文、投稿、被拒、再投,发表文章的数量虽然算不上很多,但应该够得上合格线,且绝大多数都是发在排名靠前的期刊。但是,当我回头看这些文章,按照填表的要求论述它们的“影响”和“贡献”时,一连串导致意义危机的多米诺骨牌却随之倒下了。
我发现,虽然自己可以在表格里洋洋洒洒论述这些论文的价值,比如被多少人引用、提出了某个新概念、丰富了某个理论框架,但在内心深处,我很难找到真正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被几百人引用,就是影响吗?把某种现象包装一套看起来华丽高深的理论框架,就是意义吗?
比如,我研究过那些服务具体社区居民、构建社区身份认同的社区报。我占用了志愿者编辑们的时间做访谈,最终,我的简历上加了一行,Google Scholar更新了一串数字,可是那些社区报活得依然艰辛,依然陆续有社区报停刊。如果做研究好像只是玩了一场发表游戏,那么意义在哪里?
前5年,我只顾埋头赶路,没有时间想这些问题。但是现在,材料交上去了,我突然有了余裕去思考这些,但越想,越没有答案。
我当然也和同行交流过。有人笑笑:你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些吗?有人严肃回答:我们用论文记录下历史,这就是我们的职责和工作的意义。还有人说:我已经放弃思考这些,而是专注于培养学生,看到学生们的成就,可以让我获得意义感。
我常常想:社会科学或许应该更像工科(人文学科则更像基础科学),专注于解决社会中的实际问题。当然,困难之处在于:工科的研究者可以实际造桥、盖房子、制造机器人,社会科学的学者却很少有机会在社会里面实际做点什么,去测试自己的想法。于是,研究本身就越来越有离地和“自我内循环”的倾向——也就是说,发表论文只是为了发表论文,知识生产的过程和现实世界已经脱离了关系。
这个问题是全球性的。比如,美国的学者们从2016年开始做了大量关于虚假信息的研究,但是,他们既无影响社交媒体平台的力量,也没有获得政治上的动员力,结果是论文汗牛充栋,但信息环境还是和9年前一样糟糕,甚至变得更糟糕。而且,这方面的研究经费今年更是接连被砍掉,不仅研究没有影响社会,反过来连自己的书桌都守不住了,这种无力感是非常真实的。
这两年,香港的大学开始讲“研究的社会影响力”,结果不少社会科学的院系都很难找出产生了具体影响力的研究案例,我自己也找不出来有什么可贡献的案例。这也让我进一步反思:是不是我们的研究设计,从一开始就走偏了?当我们开启一项研究的时候,心里想的更多是可以发表到什么等级的期刊,而不是研究的发现对社会究竟有没有用处。当我们的论文成功被期刊接收,研究的历程就结束了,我们不再考虑后续如何让它产生真正的社会影响,我们的精力要投入去熬下一篇论文了。
我感受到的这种意义危机,背后是学术生产机制的异化。它用一连串的数字(论文数量、影响因子、期刊排名……)和规则(基金评审、晋升要求、审稿流程……)让学者的工作变成了对KPI的追逐,而不再关心知识生产的“初心”。

危机袭来,自然要想办法。说得夸张一点叫“自救”,不那么夸张的话,就叫“应对”吧。
我自己有两种主要的应对策略。第一,是调整自己的研究方向。对于今后的研究,我会尽量选择能够产生实际社会影响力、解决社会问题的研究课题——更具体说,接下来我想要重点研究新闻媒体(包括机构、小团队乃至个体)如何建立可持续的商业模式。因为我认为,钱的问题是目前全球媒体行业面临的最大问题。如果我的研究可以让做付费订阅制的媒体多获得一些订户、让依赖捐赠的媒体获得更稳定的捐赠、让处于财政困境中的团队有更多可依赖的经验和策略,那就非常有意义。也许这样的研究不会被排名靠前的期刊看上,因为它们看起来不够“理论”,但我想我不会在乎了。
第二,是做新的项目,在其他地方找到丢失的那份意义感。如果学术界太离地,那就做点贴地的、具体的事情。
在这样的想法驱使下,从去年年底开始,我就在筹备一个位于香港的线下空间。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物理空间,没有什么比它更具体和踏实的了。这个空间的核心定位是:在这个社交媒体和AI的年代,创造专属于人类的线下体验。
我觉得这个“开店”的过程在一定程度上来说是学术界的反面——成败不再由几个资深教授来定夺,而是由市场来决定;影响力不再是虚无缥缈难以触摸,而是实实在在地发生在每一天的运营中;做事情不再有无数条条框框的限制,而是拥有高度的自主权……
筹备空间的这半年来,我也有很多心得和反思,之后再与大家慢慢分享。现在,我想宣布的是:这个名为“过滤气泡工作室”的空间终于要正式开张了!

6月23-29日,是这个空间的开幕周,我们策划了非常丰富的活动,一共有七场。这些活动有一个共同的主题:Generative Human Intelligence,生成式人类智能。我们想要探讨:同样是生成和创造,人和AI究竟有何不同?AI能迅速阅读和总结了,人还需要学习阅读和思考吗?AI能识别世间万物了,人的肉眼还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在AI能写诗作画的年代,人应该做怎样的文学和艺术创作?
如果你对这些话题感兴趣,那么我想邀请你参与这一系列活动。
对应这些问题,我们的活动分为眼、手、脑几个类别——
- 用人类的眼睛去观察:我们会带你走一走“网红打卡地”坚尼地城,发现它在网红之外的另一面,然后一起包一辆叮叮车,体验在香港街头穿行的感觉;
- 用人类的双手去创造:在一场活动中,我请到了从记者转型为织物艺术家的林绮晴,教大家设计和编织独一无二的小挂毯;另一场活动,本地自然作家、画家叶晓文,将会带大家观察植物,然后在瓦片上作画。用双手创造之后,你会发现:人的创造力的确有AI难以取代的部分。
- 用人类的大脑去思考:C计划的主创之一蓝方,将会来做一场工作坊,教大家如何应对“杠精”,怎样用批判性思维支撑自己的观点和表达。
另外,我们还安排了两场书籍作者的讲座——
- 刚刚出版新书《AI帝国(Empire of AI)》的Karen Hao,来跟大家讲述,她为什么拒绝使用AI,Sam Altman和OpenAI将AI的发展带上了怎样的岐路。
- 闾丘露薇讲述她从战地记者到学者,再到写小说和画画的创作经历。她还会给部分读者送出自己的亲签小说。
最后,我们会有一场开幕酒会,邀请作家、艺术家、学者,共同分享对人类创造力的想法和心得。
你可以在这里找到所有活动的详情和报名方式(或者搜索微信公号:过滤气泡studio)。

筹备这一系列活动的过程很辛苦,但也很满足。我不确定这个线下空间能不能成功,但我确定的是,它差不多已经治好了我的中年危机。
如果这周你在香港或者大湾区的其它城市,真的很期待你可以参加我们的一场或者多场活动,很希望能够和你线下相见。
我要去准备这些活动了,再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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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可成
2025.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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