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实验室会员通讯（883）重新思考创意产业里的“用爱发电”

今年9月，荷兰阿姆斯特丹大学媒体研究教授Mark Deuze出版了新书《福祉与创意行业：让你感到愉悦的同时会让你厌恶（Well-Being and Creative Career: What Makes You Happy Can Also Make You Sick）》。

Deuze教授曾发表多篇出版物挑战传统新闻业的定义与规范。比如，在与格罗宁根大学教授Tamara Witschge共同撰写的《Beyond Journalism》书中，他对传统的基于新闻编辑室产出作品的生产模式提出质疑，并声称新闻产业工作已经进入“后工业化时代”（post-industrial era）。

在最新出版的这本书中，Deuze教授延续了质疑行业传统的精神，并且将质疑范围扩大到更广的创意行业范畴：包括新闻、广告、音乐、社交媒体和电子游戏产业等。在这本书里，他质疑创意行业里被被奉为圭臬的“labor-of-love”的工作伦理——我们暂且将其翻译为“热爱能抵岁月漫长”。

那么，这本书对于想要进入创意产业工作的学生，以及思考“是否要从事自己热爱的工作”的人们来说，能提供怎样的启发呢？

广泛的心理健康问题

在书中，Deuze教授表示，电影、电视、新闻、音乐和广告产业的工作人员面临广泛的心理健康问题，创意产业工作人员时常受困于倦怠、抑郁与创伤。一项2019年由英国非营利机构电影与电视慈善机构（Film and TV Charity）发布的数据表示，每10个从业人员中就有9人报告自身存在心理健康问题，将近三分之二的从业者表示自己曾经历过抑郁。

这样的情况非常普遍。早在2015年，赫芬顿邮报的报道就表示，心理健康问题是新闻工作室内的“流行病”。一项由英国威斯敏斯特大学发表的收集69位新闻工作者数据的调查显示，长时间暴露在负面报道的工作环境会触发新闻工作者的创伤应激障碍症状。自由撰稿记者在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检查表上的得分更会高于专职记者。而在2022年加拿大记者论坛（Canadian Journalism Forum)发布的由1200位加拿大媒体工作者参与的关怀报告里（Taking Care Report)，将近三分之二的受访记者表示自己会受到自己参与的创伤相关报道的负面影响。加拿大媒体行业工作者患有焦虑症、抑郁症、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比例要远远高于普通加拿大民众。

Deuze教授在书中总结，导致创意产业工作人员健康受损的原因有三：

第一，高工作负荷量。过度工作是行业内倡导的文化。行业内常常倡导多劳多得。然而时刻保持待机的“工作狂”文化时常会与倦怠和焦虑高度绑定。

第二，组织内部管理混乱。根据Deuze书中的表述，许多获得晋升的媒体行业管理者并不是因为其有卓越的管理经验，而是在工作的时候表现出一个“模范媒体人”的角色后得到提拔。许多管理者在晋升管理层时没有得到合适的准备与培训。以至于时常会创造出一种不一致、不公平、不提供支持系统的工作环境。

第三，低回报率。激情与热爱通常在行业内被标榜为获得业内成功的标志。在正常的优绩主义叙事里，行业从业人员往往笃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自己的工作数量和质量好一点，得到的收益也会多一点。然而，在Deuze的论述里，创意产业不是一个理想化的优绩主义环境，潜规则和人脉发挥的作用往往要多于能力、天赋和努力。

Deuze在书中得出的结论大部分是基于欧美媒体创意市场数据以及从业者采访的口述资料。如果把语境放宽到发展中国家的媒体创意产业当中，工作负荷量、管理混乱、工酬不对等的情况很有可能是有过之无不及，并且同时还要面对不稳定的舆论监管环境。“热爱能抵岁月漫长”的工作伦理往往给从业者塑造一种幻觉：激情和理想主义能抵御一切困难。但过份强调激情和热爱，不去探究待遇和结果，往往会带来从业人员更严重的心理健康问题。

残酷的乐观主义

在本书出版前，Deuze教授接受了欧洲 Creative Unite 机构的采访。在采访中，他引用了美国学者Lauren Berlant提出的“残酷的乐观主义”（Cruel Optimism）概念。Berlant在其著作中指出，残酷的乐观主义指的是：即便既有的自由资本主义制度体系并未提供真正的机会，身处体系之内的人们仍执着于“无法实现的美好生活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