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自己的话，做自己的事｜免费newsletter（078）

处于边缘的人们，终究要找到地方建立起自己的主体性，发挥自己的能动性。

6 Mar 2025 — 需要 13 分钟阅读

前两天，与到访香港的友人午饭。席间，他提起一个观点：来自中国的知识分子如果走出去，当他们去到欧美国家，以及去到亚洲国家时，会有不同的表现。其中的一个核心差异是：如果他们驻留在亚洲国家，会展现出更多的agency，也就是能动性。他们可能会主动做更多尝试，而在欧美国家的时候则会更被动一些。

作为一个在美国读了6年博士的知识分子，我对此有所体会。就算我们再努力提醒自己采用平视的视角，就算欧美的白人们再强调多元和包容，那种隐形的高下之分和权力关系依然存在。从中国（或者更广义的“全球南方”）来到欧美国家的人，大多会不自觉地采用更谦卑的“学习”式态度，乃至会暂时搁置自己关注的核心话题，去适应和模仿西方人的关注点和角度。

而如果身处亚洲国家/地区，平视就会成为一件更容易做到的事情，知识分子也更容易保留自己的主体性和能动性——用大白话来说，大家更有可能理直气壮地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也更有可能基于平等的关系开启和当地社群之间的“南南合作”。

当然，反例永远都存在。在欧美，也有不少拥有强大主体性和能动性的异乡人。但我猜想，即便是这些人，也需要常常面对“边缘-中心”之间的某种巨大张力。

就在那天的午饭前，我收到来自我的学科里面最大的国际性学会组织发来的一封newsletter，里面有现任主席的一篇专栏，标题叫“The Renewed Assault on Academia”（对学术界重新开始的攻击）。

我们当然一看标题就明白他写的是什么——美国总统川普的第二个任期开始后，出台了不少针对大学和研究机构的打击政策，冻结研究经费，限制课题主题，乃至骚扰攻击学者。

这是很重要的话题，是一个学术性组织理应关注的。但是那天，我坐在东半球的办公室里，读着主席的这篇专栏，心里其实是五味杂陈的。

主席说，对学术界的攻击是“renewed”，是重新开始的。可是，这只是对于美国学者来说如此。对于世界上很多其他国家的学者来说，活在限制和攻击之下是一种日常，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它从来没断过，何谈“重新开始”。川普的种种表态和做法，美国人可能从没见识过，但是对于其他一些国家的人们来说，只有似曾相识的熟悉。

在一个总部设在美国、领导层大多是欧美学者的学会，主导议题的当然是西方人，非西方的学者是没有太多空间发挥能动性的。当非西方的学者活在assault之下的时候，并没有机会去表达；即便表达了，也没有什么人认真聆听（一种普遍的态度是，“那是他们的问题”，甚至，“是落后地区的问题”）。只是现在，美国学者也开始遭遇限制了，于是这突然就成了一个最显著的话题。

也许我应该想：至少，这说明这个话题有了真正来自国（ou）际（mei）的关注，学者们应该更加团结一致去应对那些攻击。可是，我内心的本能反应是：我们的问题终究难以在他们的世界里得到关注和讨论，遑论寻找解法；处于边缘的人们，终究要找到地方建立起自己的主体性，发挥自己的能动性。

当这些想法在我的脑子里不断发酵的时候，我在朋友圈里读到了不少人对易小荷新书《惹作》的批评。我没有读过这本书，也丝毫不了解彝族文化，因此对于书的内容没有任何发言权。但我从大家的批评中读出了一个很核心的观点，那就是：比起处于优势地位的外人带着他们的既定框架去边缘地带发掘苦难，我们更需要的是，那些处于边缘位置的人说自己的话，写自己的文，做自己的事，直面自己的苦难，激发自己的行动。

这不是说不能有人来曝光阴暗面，不是拒斥批判和反思，而是要强调：叙事的主体会极大地影响叙事本身。身处边缘的人，越来越不需要位居中心的人来代言，更不需要中心的人来拯救。他们要自己说、自己做，说自己的话、做自己的事，让边缘成为自己的中心。

归根到底，要解决自己的问题，只能靠自己。从这个角度来看，西方世界的民主灯塔是熄灭还是重新点亮，由欧美主导的国际秩序是崩溃还是续命，这些都并不影响我们自己对未来的追寻。也可能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视角，所以最近我在看美国的新闻时反倒有种泰然。

乱世之中，主体性和能动性更加珍贵。愿身处边缘的人们，都能找到并确认自己的主体性和能动性，那是通向下一个纪元的钥匙。